*短篇一发完
*一把刀配一颗糖
*吃糖:喜帖与情书后记:颠龙倒凤
收到齐八爷的喜帖的时候,张大佛爷刚铺好一张空白的信纸。
副官恭恭敬敬地立在他桌前,双手递上,头也不敢抬,眼神盯着自己个的军靴。
佛爷手里一支狼毫正在石砚边转着圈,突然就撂下了,洗得干干净净的毛笔一下子浸满了墨汁。
大红描金的双喜,缠枝的莲纹,上边工笔绘的是喜鹊梅花,不知是何寓意,但是那喜鹊出双入对,翠蓝羽,殷红花,洋溢着世俗里的喜气洋洋。
张启山伸手接过,感觉薄薄的,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沉重。
不过是一张印刷纸。
“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谨定于国历五月十二日于长沙和平饭店举行结婚典礼敬备禧酌恭请光临。新人齐爻张君清,谨订。”
翻过来是证婚的一段话,常见的美满套话罢了,但张启山还是认真地读了。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读罢放下,挥挥手打发走了忐忑的副官。
摸起毛笔来想再写几个字,却不知该写些什么好了。
顿了顿,张启山站起来,从博古架上拿下来一个小红木箱,摸出钥匙开了铜锁,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没有信封,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有些连日期都没写。
但每张纸都写得很满,颇有齐八爷话唠之风。
与那人不同,话说出来的多,随风飘了去的也多,佛爷的话多都多在了心里,落在了笔下,都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改都改不了。
信纸平平整整的,就是有些边缘泛黄,可见是放了几年。
佛爷慢慢翻着,似乎看见一个长衫塔裢戴眼镜的人慢慢从信纸里走出来。
那人下斗前抖成个筛子,一边喊着大凶,一边说,我知道佛爷定会保护我的。
佛爷一把把他拉到身后说,嗯。
那天信纸上写,我会护你一生一世,如有轮回,我便护你生生世世。
那人吃饱喝足,瘫在张家大沙发上,抹抹嘴上的油,舒服的眯着眼说,佛爷对我最好了。
佛爷拿过毛巾替他擦手,笑得有点温柔,说,嗯。
那天信纸上写,你最好记清楚,我对你最好。
那人眉飞色舞说,尹小姐明艳动人,我就说你红鸾星动了吧。
佛爷皱眉说,瞎说。
那天信纸上写,你到底懂不懂?
那人咬牙切齿,皱着眉头想不通,说,明明尹小姐是天定姻缘啊,你怎么就把人家气跑了呢。
佛爷淡淡说道,早说了我不信命。来吃莲藕炖猪蹄了。
那天信纸上写,姻缘在我不在天,傻瓜。
那人蹭蹭蹭跑来,耳朵都羞红了,吭哧半天憋出来一句话,我好像喜欢上一个姑娘,怎么办啊佛爷。
佛爷脸白了白,说,嗯。
那人说,你嗯什么,我告诉你那姑娘人可好了,和我八字也合,我老齐家泄露天机损阴德,八字不好,很难找姑娘的。哎我忘了你可把天定姻缘都气没了,你还是别说话了,算了,我去问问二爷。
终于没控制住,那人前脚刚走,后脚佛爷就摔了茶碗。
那天信纸上只有一句话,我不信命,我只信你,可你信命。
那人消失好几天,又跑来问,佛爷佛爷,你怎么都不带我下斗了。
佛爷没忍住伸手摸摸他脸,不错,没瘦,像以前一样认真地看着他说,这不是怕耽误你吗。
那人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去,又忍不住偷偷笑,不耽误不耽误,就是怕我没啥本事,佛爷嫌弃我,不理我了。
佛爷说,不会。
那天信纸上写,我永远不会嫌弃你,永远不会不理你,也永远不会耽误你。
张启山修长的手指把那一沓信纸都拎出来,一张张翻过去,心里说不清楚是悲是喜。
好像以前的自己,以前的老八都感觉很陌生了。
但是墨迹还是很熟悉的,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心思还是很熟悉的。
护他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对他最好,永远不会不理他,永远不会耽误他,永远,爱他。
永远,不会告诉他。
翻完了,信纸散了一桌子,像铺了一地雪。
刚刚好九十九张信纸。
居然只差今晚就能得个圆满。
张启山那一瞬间想到了一个字,命。
然后自己都想笑。
胡乱收拾起来,十几二十张地往炉火里送,烟飘起来,灰也飞起来,不一会儿就烧干净了。
只几片残角落在他脚边,张启山懒得拣。
人大概总是如此,心灰了,意也就懒了。
可明天还要接着应付,他毕竟是九门之首,长沙布防官张大佛爷。
提高声音叫来副官,吩咐他拿府上最好的东西,给老八备好贺礼。该处理的公文也拿进来。
半晌听不到声音,一抬头,小副官眼眶红红的,直盯着那一滩灰烬。
这是怎么整的,还被可怜了。
咳了几声,张启山一改表情和声音,威严道,愣着干嘛?木头吗!去干活!
副官尴尬地敬了个礼,转头出了门。
张启山换了张洒金的信纸,沉吟片刻,写道,喜闻婚讯,倍感欣慰。
他觉得笔墨有点干了,润润笔。这一停又是好久。
副官交了公文,站在门外,看见佛爷一手支着头,在桌前枯坐了半宿。侧影沉默如雕塑。
他真想一路狂奔到齐八爷的香堂,拉他过来看看。
可是佛爷不会愿意的。
他习惯了撑在八爷面前,像一座山,像一面天,强大、可靠、贴心而毫不动摇。
所有黑暗痛苦纠结佛爷都替八爷挡了去,如果有一点事可能给八爷造成困扰乃至痛苦的,能解决的佛爷就会在八爷之前解决,比如粽子或机关;不能解决的,佛爷就不会让它出现在八爷面前,比如此刻的他自己。
刚过易折,情深不寿。
八爷信这个,佛爷不信。
他要保护八爷,就怕拳头不够刚,就怕情不够深,情深还不够,还得藏得好。
说好了要让他无忧无虑的。
副官陪佛爷待到快天明,佛爷的笔终于落了下去。
祝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落上张启山的大名,盖上印章,终于熄了灯。
门外副官也终于放心,转身的一霎,依稀听到屋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叹息。
好像叹气的人,等这口气叹出去已经等了绝望的一百年。
躺在帐子里,张启山强迫自己睡去。桌上还有公文,明天还有的忙。
但那张喜帖老在眼前晃,两只翠蓝的小鸟儿蹦来蹦去,叽叽喳喳。
像那个嘴永远停不了的人。
灵光一现,张启山居然悟出了喜鹊梅花的寓意——喜上眉梢。
眼前闪过玳瑁眼镜后面那双晶亮的眸子。还有欢天喜地的婚宴上他掩也掩不住欢喜的酒窝。
那该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张启山终于睡去。
梦里略略有个笑模样。